作者按:本文是2019-2020年春季学期《写作与沟通》课程中阅读与讨论中留下的小记,现稍作改动后放在本站中(2022.1.16)
维纳所著《人有人的用处》一书,与其说是在讲述控制论,不如说是在讲述控制论的哲学。更具体地说,就是在讲述控制论视角中的世界观与其指导下的方法论。
那么,控制论的世界观是什么呢?或者说,控制论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呢?我以为有两个基本观点。
第一,控制论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几率的世界,是一个存在偶然性的世界。自牛顿以降,自然科学一直认为世界是规律性的,宇宙中的万物都要遵循某种普适而始终不易的精确规律运行。由此,世界现在的状态完全由过去决定,而未来的状态完全由现在决定,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机械决定论。但是进入二十世纪,在热学、光学等领域的一系列的物理发现对此提出了挑战。如果说热学中的描述大量气体分子规律的统计学公式在当时还算尚可理解的话,光学中单个光子所表现的概率性则彻底颠覆了机械决定论。而受此影响,控制论形成了一种新的世界观:万物遵循的规律似乎是一个统计学意义上的规律,它能指出发生概率最大的事件,但偶然的事件也完全可能发生,即现在不完全由过去决定。
第二,控制论认为世界是可被认识的。这点从书中反复引用的爱因斯坦的名言“上帝精明,但无恶意”中便可看出。实际上这个观点是对第一个观点的一个补充:既然世界是充满概率和偶然性的了,那么物理规律是不是就消失了,或者说只是一种思维游戏?控制论反对这种不可知论的观点。世界的确有规律可循,不过是需要放在统计学意义下考量。譬如,熵增加原理(热力学第二定律及其引申)看来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尽管在特定时间,特定空间,熵增加的趋势是可以被逆转的,但这并不影响熵增加原理在统计学意义下的有效性。由此,控制论认为,尽管规律的统计学性质给物理规律的发现带来了困难,但是物理规律本身是可以被认识的。
在这样世界观的基础上,控制论以信息作为理论基础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了。因为世界不是机械决定的,所以我们不能指望知晓了物体某一时刻的状态便可以一劳永逸的预测其之后所有的状态,而是必须时时刻刻收集它的状态信息以便于我们随时修正对它的预测和相应采取的决策(这样修正的过程,就是一个书中所述的反馈过程)。由此,信息的存在是有必要的。而又因为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所以我们所做的一切预测工作都是有意义的,至少我们可以知道今后发生什么事件的概率最大。由此,收集信息并依据信息决策的过程是有意义的,也即信息的存在本身是有意义的。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不仅明确了信息为何会成为控制论的基础,事实上我们也点出了控制论运行的基本范式:收集信息→逻辑推理(做出预测)→进行决策。这个范式循环往复,反馈调整,将生命、机器、生物圈等种种规模不等的系统,维持在动态的区间内。由此,系统达到了稳态。但是偶尔(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偶然性的必然存在),这样的循环因为某些系统内在或外在的因素使得系统自身出现较大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在一个较长时间内缓慢累积,甚至可能使系统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由此,系统实现了进化。稳态与进化的对立统一,是控制论的终极目标。
我们说过熵增加是宇宙的普遍原理,但最神奇的地方在于我们人类的存在恰恰违反了这一原理。智慧生命不仅本能地将无序的物质转化成自身严整,精确而有序的肉体,并且试图通过“收集信息→逻辑推理→做出预测→进行决策”这样的范式将外界的物质组织化,有序化,同时消除环境的不确定性,以求自身的肉体和遗传的基因在宇宙间得到最长久的留存。这样违反规律的抗争极大概率是徒劳的,熵增加原理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人类乃至生命悲剧性的最终命运。但是,正如一句名言所说的那样,我们不能因为结局而放弃一切的开始。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人类的存在及其抗争是不会遭到熵增加规律的惩罚的。因此,从现在到不太远的将来,我们至少还可以运用我们学到的科学知识与控制论思想,来使自己活得舒坦一点。
在维纳眼中,信息技术发展的未来,在其最久远的意义上,必然是悲观的(原因已述)。但是在不太远的将来,其发展却可以是乐观与悲观共存的。他在书中描述了种种对技术应用的乐观设想,比如工厂的自动化智能化,比如方便残疾人生活的机器设备;也表达了种种对未来的担忧,比如文艺领域的同质化庸俗化,比如科学在极端政治控制下的畸形发展。尽管在半个多世纪后的我们看来,这些设想和担忧没有完全超越其所处的时代:有些设想实现了,有些设想仍然是空中楼阁,有些担忧仍然是严峻的现实,有些担忧则化作杞人忧天,但是本书的价值不会因此而消减。预测的未实现本身就是控制论世界观所预言的,做出预测以求调整当时的决策也属于控制论所强调的范式的一环——本书在理论上是自洽的。而如果我们认同这个理论,我们也有必要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分析信息推理预测,并作出我们所认为的最优决策,同时,我们研发的机器也应遵循它的原则。未来不确定,但最终会确定,而控制论在其哲学意义上,试图指导我们如何更好的从不确定走向确定。